校园里的梧桐树又黄了。叶子一片一片往下掉。我站在宿舍窗口看着外面。这条路我走了四年。今天忽然觉得它很短。短得让人心里发空。
四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。那是个下雨天。我拖着行李箱找文学院报到。雨水把通知书打湿了。字迹有些模糊。我站在办公楼门口发呆。一个老师走过来。他撑着一把黑色雨伞。伞很大。他问我是新生吗。我说是。他说跟我来吧。我跟着他走进大楼。他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。发出清脆的声音。
这位老师后来成了我的论文指导老师。他姓李。我们叫他李老师。李老师个子不高。总爱穿一件灰色夹克。夹克的肘部磨得有些发亮。他的办公室在三楼。朝北的房间。冬天很冷。夏天凉快。书从地板堆到天花板。走路要小心。不然会踢到书堆。
第一次讨论论文题目我很紧张。我准备了三个题目。每个都写了理由。李老师听我说完。他点点头。又摇摇头。他说你的想法太多。一个就好。论文要往深处想。不要往宽处想。他拿起铅笔在我的本子上画了一个圈。在这个圈里挖。一直挖。总能挖出水来。
我原来的想法很大。想写中国文学中的乡村叙事。李老师说这个题目够写一本书。你只有几个月时间。只有几万字篇幅。我们最后定了一个小题目。关于一位普通作家的一本小说。这本小说不厚。两百多页。写三十年前的工厂生活。
李老师说小题目好。小题目能看到细节。大题目容易飘着。他借给我五本书。让我回去读。他说不要急着写。先读懂。读透。书页上有他写的批注。铅笔字。小小的。整齐的。有的地方画了线。有的地方打了问号。
我开始读书。开始做笔记。每天去图书馆。坐在靠窗的位置。阳光从西边照进来。下午四点的光最柔和。它在书页上慢慢移动。像一只温暖的手。我读得很慢。有时一段话要读好几遍。李老师说慢是好现象。说明你在思考。
两个星期后我交了提纲。三页纸。李老师看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。他问我为什么这样安排章节。我说我觉得这样合理。他问是你觉得合理。还是书的内容要求这样安排。我答不上来。他说论文要尊重材料。让材料说话。不要强迫材料符合你的想法。
我拿回提纲。重新读小说。这次读出了不一样的东西。原来忽略的细节现在显得重要了。原来觉得重要的现在平谈了。我明白了李老师的意思。
写作过程不顺利。有时一天写不出几个字。坐在电脑前。看着光标闪。心里着急。我去找李老师。他说正常。写作就是这样的。进进退退。他说他写博士论文时。有一个月一个字没写。每天都在图书馆查资料。整理笔记。这是在积蓄力量。
他从不催我。每次见面都先问生活怎么样。吃饭正常吗。睡眠够不够。他说写论文是体力活。身体要好。他泡茶给我喝。茶叶放在一个玻璃瓶里。是绿茶。他说这茶是他家乡产的。味道淡。但回甘。
最难忘的是冬天的晚上。下雪了。雪花在路灯下飞舞。我去交初稿。李老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。他从一堆书中抬起头。眼镜推到额头上。他说来得正好。他泡了热茶。我们讨论稿子。他一页一页地翻。指出问题。这里论证不够。那里例子不典型。他说得直接。但不让人难堪。
窗外的雪下大了。世界变得安静。只有翻纸的声音和他的说话声。他说到激动处会站起来。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。翻到某一页指给我看。你看这个作家是这样处理的。你可以参考。但不是模仿。找到自己的声音最重要。
我修改了三稿。每一稿他都仔细看。用铅笔写批注。他的批注比我的正文还多。有的批注是批评。有的批注是鼓励。有的批注是提问。他让我思考。不给我现成答案。他说答案要自己找。找到了才是你的。
现在论文写完了。快要答辩了。我站在这里看梧桐树。想起这四年的许多时刻。李老师教我读书。教我写作。更教我怎么做学问。怎么做人。他的朴素。他的耐心。他的严谨。这些品质比知识更珍贵。
昨天我去还书。他不在办公室。门开着。我把书放在桌上。压了张纸条。谢谢您。我站了一会儿。看着满屋的书。看着他的旧夹克挂在椅背上。看着窗台上的那盆文竹。忽然很想哭。
四年前那个下雨天。我跟着他走进这座楼。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四年会学到什么。现在我知道了。有些东西已经在我身体里生长。它们会继续生长。在我离开这个地方之后。在我走到更远的地方之后。
梧桐树的叶子还在掉。一片。又一片。